神作聆音很清楚费奥多尔会做出怎样的决定，从她邀请他出门的那一刻起，她就已经在询问他了。
    费奥多尔愿意和她一起来这里，就是他的回答。
    「是的，我愿意。」
    只要是为了达成理想中的目标，无论要付出多少努力、做出多少牺牲，费奥多尔都是愿意的。
    只是瞬息之间便闪过无数的念头，而最终它们都破碎散开，浮现在眼前的只有现实。
    ——只有此刻发生的事情。
    神作聆音拉住了费奥多尔的手，她的身体抵着栏杆，身体向海面倒去的力道也带动了费奥多尔的身体。
    当中原中也赶到的时候，视线内出现的正是他们一起坠向海中的场景。
    第103章
    「一个人能为了另一个人做到什么地步？」
    「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地步？」
    神作聆音时常会思考这样的问题, 过于宽阔的视野给她带来了大量的、不可计数的信息，也正因如此，她有很长一段时间, 都对这些信息中所蕴含的“感情”无法理解。
    在她身边陪伴她的人并非普通的人类，无论是芙兰还是其他生命, 都无法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。
    斑木芙兰曾为一个女孩子做过一个手术, 是一个暗恋这个女孩子的男生请求的，但那个女孩子出的车祸实在太严重了，身体几乎全部破碎, 只是进行普通的手术完全不可能救回来。
    秉持着“没有任何人有不经允许剥夺他人生命的资格”这样的观点，芙兰为其进行了特殊的手术。
    在休养期间，那个女孩子除了脑袋以外的部位，全部都变成了毛毛虫一样的肢体，看起来就是怪异的、长了人类头颅的巨型毛毛虫。
    即便是她自己,也几乎无法接受这样的改变。但那个男生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嫌弃她的意味，反而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。
    “多么伟大的爱情啊！”
    芙兰十分感动地擦着眼泪,对神作聆音说：“聆音一定也是这样觉得吧？”
    彼时神作聆音还未能理解这些人类的爱与恨, 她只是觉得很奇怪。
    为何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付出一切？将对方的生命和幸福看作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东西？
    为何一个人能比另一个人更加了解她本身，为她做出决定？
    直到最后, 像是真正的昆虫一般进行了蛹化的女孩子把那个男生吃掉了, 神作聆音也没能想明白。
    但芙兰却一副极为平常的样子，像是早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了。
    “为什么呢？”
    神作聆音去问她，依照芙兰平时的表现，“有人因此死去，芙兰你不应该很难过才对吗？”
    “嗯？”
    芙兰歪了歪脑袋，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奇怪，“为什么要难过？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吗？”
    “哪怕明知道最后的结局, 也还要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为心爱的人付出一切，哪怕包括自己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。”
    在那个时候，神作聆音听到了斑木芙兰的回答。
    她总能站在最冷静的角度，做出最准确的，甚至可以说是不近人情一般的判断。
    这就是斑木博士将神作聆音托付给斑木芙兰照顾的最主要的原因。
    在某些时候设身处地，而在另一些时候置身事外，作为人造人的斑木芙兰，奇异地将这种圆滑的处事方式处理得再妥帖不过。
    而受到她影响的神作聆音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也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习惯。
    但当她看见中原中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朝她跑过来时，她仿佛感受到了很久以前的、自己第一次体会到“活着”时的感觉。
    或者更加确切地说，那应该是“被人所爱”的感觉才对。
    -
    看到这一场景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中原中也，再没有比此刻更加紧张的时候了，大脑仿佛一瞬间让他回到了许多年前，自己初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般的空白与无措。
    几乎是下意识的，他的异能力在瞬间发动，但即便如此，他也没能抓住坠落的神作聆音的手。
    ——只是差一点点。
    在很多时候，那一点点就是踏入绝望的入口。
    中原中也的指尖几乎是擦过她的手指，她和那个俄罗斯人一同坠落，翻涌的海水顷刻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。
    见状，中原中也毫不犹豫地翻过栏杆，也跳入了海中。
    那个瞬间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，他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    那是他的心在对他说话，在说着，“去拯救她吧。”这样的话。
    -
    虽说掉进了海里，但对于神作聆音而言，闭气也不是会难倒她的事。
    哪怕不进行呼吸，这具身体也能继续维持生命迹象很久，而不是像普通人那样，由于缺乏氧气、海水的压力等因素的影响，很快便陷入生命垂危的状态。
    这所指的正是费奥多尔。
    和她一起翻身坠入海中的青年此时也没有挣扎，任由自己和她一起向更深处坠落。
    聆音在海水中睁开了眼睛，金色的眸子模糊地望见费奥多尔的面容，黑发的俄罗斯青年紧闭双眸，身体状态远比她要差上许多。
    她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，皮肤接触的时候，仿佛能够感觉到这具孱弱的身躯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的生命力。
    像他这样的人类，常年身体孱弱、疾病缠身，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潜水训练，只要继续下沉，没过多久就会彻底闭上眼睛，再也无法注视这个被他视作“满是罪孽”的世界了。
    神作聆音一瞬间竟满心温柔，她用爱怜的眼神注视着他，本是触碰其脸颊的手掌往他的后脑移去，将对方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压了过来。
    在冰冷的海水中，神作聆音亲吻了他的嘴唇。她的额头抵着费奥多尔的额头，这是告别之吻。
    ——也是祝福之吻。
    这个世界，并不是他所渴望的世界，但却是现如今的神作聆音无法舍弃的世界。
    费奥多尔无比厌弃这个充满着罪孽、到处都是异能者，也到处都是异能力犯罪的世界。
    神作聆音则不同。
    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，在她拼尽全力之下终于继续维持下去，而不是被其他的世界分解取代了的碎片世界。
    那些无数个「她」或是未能成为「她」的「书」所连接维系着的平行世界中，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世界，都变成了填充替换其他世界「现实」的原材料。
    一想到这点，神作聆音便觉得，维系了这个世界的自己，仿佛也获得了真正的生命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。
    想要守护「它」。
    想要守护「这个世界」。
    同时也想要守护那些和她一样热爱着这个世界，无论如何也要实现自己的目标的生命们。
    神作聆音从一开始就是这样，她热爱一切努力的生命，因为这一切的基础都在于他们对「这个世界」的肯定。
    是将自己认定为「这个世界」的一部分，所以才要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，让自己、也让其他人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。
    是抱着想要带给他人幸福、或是让自己变得幸福这样的想法，所以才要付出努力。
    在这一点上，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。
    唯有费奥多尔不同。
    严格来说他其实并不爱这个世界，可又不能说他不爱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生命，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、让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的人的确存在，但于他而言，哪怕是那些人也无法填补他的心。
    内心的空缺会催促他去寻找、去争夺、去毁灭……
    所以他想要颠覆「这个世界」，在这个世界被摧毁后，在它之上建立新的世界。
    只有这样，才能填补他内心缺失的东西。
    在这一点上，神作聆音和费奥多尔产生了无法调节的冲突。
    这样的冲突便意味着他们不能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世界。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——而这个代价正是其中一方的生命。
    但神作聆音是「书」的化身，是这个世界连接其他世界的「通道」，在她的力量——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力量衰竭之前，她绝不可能会消失。
    那么只剩下一种结局，也是唯一的结局。
    费奥多尔所渴求的世界，他理想中的那个世界是存在的。神作聆音敢肯定这点，因为她的确看到了。
    她从无数个平行的交错的世界之中，窥探到了他无比渴望的世界，于是她决定要给他准备一份礼物。
    一份，竭尽她所能的，独一无二的礼物。
    第104章
    彼得堡, 七月初。
    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石灰、灰尘，从酒馆里阵阵飘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烘臭，萦绕在贫民区里的臭味愈发浓重。
    一个皮肤苍白的少年抱着手里的东西从拥挤的街上匆匆走过,他的面容漂亮英俊，身形清瘦匀称,有着一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的眼眸和乌黑的头发。